德州的周末是特別有鄉(xiāng)土氣息的周末,帶著孩子們騎馬、照顧一些小雞和剛出生的小兔子,作為在大都市長大的我很少有這種鄉(xiāng)村生活體驗。德州很實在,騎馬也不用穿馬靴、馬褲或準備高檔馬具,教練也就是鄰家少年。因為我的孩子小,但又想讓馬兒跑起來,所以教練就牽著兒子騎著的馬,一邊同時奔跑,一邊教孩子在馬上的平衡。像他這樣來回跑是非常累的,所以小伙子很實在。 這次在德州騎馬感受到的牛仔風格和英國貴族的風格是完全不一樣的,著裝和禮儀都沒有什么限制,就是單純的玩,所以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讓我想起了我在二十幾歲剛來到美國留學時寫的一篇文章。這篇文章名叫《馬》,收錄在1997年我出版的《從北京到加州》這本書里?,F(xiàn)在這本書出版已經(jīng)20多年了,大家也很難找到了,所以我在此再跟大家分享一下馬的精神: 以前在中國的時候,我有外國朋友常對我說他們家有馬。我聽了后總是聳聳肩,不能理解他們對馬的那種狂熱。那時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城市女孩,我關心的只是人類之間的種種活動。來到美國后,有一次我就中國少數(shù)民族這一話題做講演,拿了以前的照片展示,其中有一張就是在內蒙古草原騎馬的照片,觀眾們看了羨慕不已。后來有人告訴我說,在美國、英國及許多歐洲國家的很多地方,養(yǎng)馬是一個非常時尚的活動,是英國女王、王子公主還有總統(tǒng)夫人這樣有錢有地位人的愛好。這時我才明白了為什么在介紹肯尼迪夫人的各種傳記和紀錄片中都不會落下杰奎琳四歲時牽著馬的照片;為什么在參觀媒體大王赫斯特的古堡時,導游一定要帶我看看那臟臭的馬廄。在美國,有錢人可能不會拿他家的名車來吹牛,但一定會提提他養(yǎng)馬的事。我在中國認識的那些外國朋友其實是在告訴我,養(yǎng)馬和騎馬代表的是一種生活方式。正是因為馬與貴族的牽扯,讓我當時對馬更敬而遠之了。我和我的大姐王葳正好相反,我是一個反貴族、反皇室的人,我只對下里巴人的故事感興趣。 后來一個叫彼得森的朋友改變了我。他玩馬,但是非常反對養(yǎng)馬是“貴族式愛好”的說法。他堅持說美國早就拋棄了歐洲那些不平等的東西,他認為馬是屬于牛仔的,是牛仔遠離現(xiàn)代社會唯一的陪伴,馬是他們的朋友。 彼得森的牧場在離市區(qū)不遠的一個山坡上,我們開車去的時候一直在蜿蜒崎嶇的上路上爬行,看到的除了郁郁蔥蔥的山巒,就是頭頂上觸手可及的澄澈藍天,有種到了高原的感覺,而繁華的都市就在不遠處。 車在不可思議的坡度上行駛著。突然間,在視線的盡頭,有一匹白馬出現(xiàn)了。它有著優(yōu)雅健美的曲線,發(fā)達而筆直的長腿,油亮的皮膚在陽光下閃耀著,昂首長嘶然后從山頂奔騰而下,白色的鬃毛在風中飄揚,身后是晴朗曠闊的加利福尼亞天空。它矯健雄壯而又有一絲神秘,猶如神馬騰云駕霧從天而降,馬的出現(xiàn)果真是有背景做襯托的。當我們到達山頂時,那匹白馬已經(jīng)無影無蹤,不知去向,而那剎那的美給我?guī)砹艘环N不真實的感覺,我認定那匹馬是個精靈。 彼得森的馬場坐落在山頂,從這里可以眺望舊金山的摩天大樓、金門大橋和夜間城市里的燈火人家。整個莊園有八十多英畝,水草豐美,漫山遍野盛開著黃菊和粉蓮。這里養(yǎng)著幾十匹馬,有幾十個馬廄,兩個跑馬場,一個訓練場和幾座叫做VR的汽車房屋。我們到的時候牧場上的人不多,有幾個穿著皮褲的伙計在給馬釘掌釘,幾個戴著牛仔帽和印花寬皮帶的男子在一起喝啤酒談天氣,他們有著花紅的皮膚和中西部的口音,看樣子是藍領階層的人,也有點像牛仔。 有一個年輕人穿著一身臟的看不出顏色的工裝褲在彈吉他,他看到我便友好地招手。我上前搭話,這個叫鮑勃的小伙子給我介紹說在這個莊園里有的是工人,有的是租用牧場的牧馬人,因為不是每一個養(yǎng)馬的人都買得起供馬生存的地皮,所以很多人把他們的馬寄養(yǎng)在這里,租用彼得森的牧場、馬廄和設備。放一匹馬在這里每個月大概要交兩百美金,因此養(yǎng)馬比養(yǎng)車還要貴。鮑勃也非常喜歡馬,他滔滔不絕地給我講各種馬種和它們的特征,以及關于馬的種種 故事和傳說、如歷史上顯赫成功 的馬隊,包括成吉思汗的蒙古騎 兵等。當我對他皮帶扣上的馬頭圖案表示感興趣時,他驕傲地告訴我那是他參加馬上100英里活動時獲得的紀念品。從早上六點到下午七點,我和朋友們沿著海邊的山路馬不停蹄地跑了100英里,感覺都快要顛死了,簡直跟到了地獄一樣。他一邊嚼一只狗尾草,一邊跟我聊天。我看他很年輕,便問他是否還念書?鮑勃說他是個牛仔,就在這個牧場上班,每天和動物打交道就是他的工作。彼得森后來告訴我,鮑勃的父母留給他的土地被開發(fā)商看上了,他賣土地得了幾百萬美金發(fā)了財,現(xiàn)在他在這個牧場幫忙也不要工資,有馬騎就高興。偶爾跑到山上打獵待上幾個月,待到春暖花開就又回來了??磥眭U勃雖然發(fā)了財,但這種牛仔式的生活方式卻一直不肯改。 我在跑馬場上看到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穿著馬靴戴著頭盔,有模有樣地騎著一匹有著黑緞子毛皮一樣的駿馬,翻越路障。這匹黑馬讓我想起了張承志的小說《黑駿馬》和那匹叫做鋼嘎哈拉的蒙古馬,它們有著一樣的白鼻子,寬胸細腰和黑的發(fā)亮的毛皮。但是女孩的馬沒有張承志書中的草原馬放蕩不羈,它是那樣溫順、文明和優(yōu)雅,她身后的背景不是草原蒼茫的穹廬,而是晴朗亮麗的加州藍天,而我面對馬和馬場的感覺也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于當年中學時在課堂偷看黑駿馬時的心境了,過去對草原和游牧式生活的渴望與焦灼已經(jīng)被美國式的淡泊和輕松替代。張承志書中的河灘、蘆葦、黃石頭壘成的牛圈,青格爾、敖包和曼卡泰海勒赫間的狹長山谷,肅穆的天葬溝和藍悠悠的馬羚花,似乎只存在黎明和星夜里,就像我的整個中國記憶和中國心情。而眼前的馬場井然有序,陽光燦爛,是美國西部牛仔式的、好萊塢式的。 在我還在面對黑駿馬沉思時,彼得森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拉回了美國。我的腦中迅速完成了中英思維轉換,聽見自己贊美他的莊園如何美麗?!癆nnie,你是個城市姑娘,一定沒有見過給馬配種吧?”彼得森問我。“你說得對?!蔽也缓靡馑嫉鼗卮稹!拔医裉鞂iT請一對夫婦來給他們的母馬配種,你應該去看一看大自然的那種神秘力量?!蔽衣犃怂脑捀缓靡馑剂?。隨后,一對穿牛仔靴的中年夫婦從馬廄里牽出一匹白夾雜著黑斑的公馬,大概有三歲多。那對夫婦的母馬也被拴在一棵樁子上在外等候,它們六個月大的小馬駒也被栓在旁邊,彼得森告訴我小馬駒必須和母馬待在一起,即使母馬在配種的時候。 公馬剛被牽了出來就迫不及待地奔向母馬,把嘴湊過去,可是母馬好像不大愿意,不斷用后腿踢公馬。公馬付出更多的撫愛,不斷用它的舌頭舔母馬。經(jīng)過一番耐心的努力后,母馬顯得順從多了,不再踢公馬了,馬尾漸漸翹了起來,公馬從后一躍而上,搭在母馬身上,和母馬融為一體。在城市長大的我每天看到的都是鋼筋水泥,從來沒有貼近過自然,而且也沒有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經(jīng)歷,因此這是真正頭一次目睹動物交配的過程,我的驚訝是可想而知的。細細想來,我很多和大自然的第一次交流竟都是在美國開始的,第一次打獵、第一次捉螃蟹、第一次出海捕魚、第一次看到大鯨魚等等。 在看完給母馬配種的過程之后,我換好了馬裝、馬靴,戎裝待發(fā)。彼得森似乎能預測我的心理,他牽來的竟是我一見鐘情的那匹消失在視線盡頭的白馬。我一眼就認出了它,一樣的眼神,一樣長長的白鬃毛和一樣驕傲的神色,但它不再是那野性不羈馳騁的樣子了,彼得森給它套上了韁繩,套上了馬鞍?!八欣?,是在西班牙配的阿拉伯種馬。它是好樣的,沙漠里的馬血統(tǒng)非常純正。我多年前花了兩萬美金在國外買下了它,為了把它送回國費了不少勁兒。拉拉從幾個月起就跟著我了,它今年已經(jīng)十五歲了?!?/div> 我本是女生里特怕動物的那一種,可是面對拉拉我竟一點也不害怕。我像老朋友一樣撫摸著它的脖頸,拉拉聽話地將頭低了下來,嗅我的手?!罢嫫婀郑瑸槭裁丛谶@么短的時間內它就已經(jīng)喜歡你了?”彼得森驚奇地對我說。彼得森問我是否了解阿拉伯馬。我告訴他剛才從鮑勃那聽了一些,鮑勃說這種來自沙漠的馬是馬中極品,它們有著像鐵一樣堅硬的骨頭,輕巧而細長的肌肉以及和駱駝一樣強大的耐力。彼得森點點頭說:“不管一匹馬有多優(yōu)秀,它和騎手不能溝通的話,一切都是枉然。你在騎馬前必須要了解馬的習性,馬是食草動物,它的優(yōu)勢和生存的資本就是它的速度。它的眼睛可以看到 360°以內所有的物體,當它看到一個物體時第一反應是逃開它,因此若想讓一匹馬停留下來,你要站在它的前頭,要讓它知道你比它高大,它才會服從你。因此,你要把手張開到比它高的高度。若要它加速,你就要站到它的后面,你甚至可以在它身后小跑,讓它以為身后有人在追它。” 彼得森一邊說一邊示范給我,我又跟他學了怎么讓馬前進、后退、左拐、右拐、加速和停下來的動作,最后當我在他的幫助之下翻身上馬之后,彼得森對我說:“Annie,你準備好了嗎?”我點了點頭,他說:“你現(xiàn)在就要像開車一樣,讓你的車聽你的控制,不能讓它控制你?!闭f完他吹了聲口哨,拉拉便帶著我前行了。彼得森騎在另外一匹馬上,緊跟在后面,不斷地囑咐。每當拉拉按照我的口令做事的時候我要獎勵它,松開韁繩讓它休息,或者拍拍它的脖子表示對它的感謝和尊重,就像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一樣,總是要有付出、有回報的。 拉拉果真是個精靈,它對我的每一個指令都非常明白,也言聽計從。彼得森看我們合作非常默契,小聲吹了口哨,拉拉便加速起來,我們在原野上快速地奔跑著、打著轉。到了一個有人除草的地方,拉拉突然速度放慢了,最后停了下來。我怎么磕它的肚子,它都不向前。彼得森跟我身后問,“你發(fā)現(xiàn)拉拉的耳朵有什么特別沒?”“在轉動,這說明什么?它在聽什么?”我一邊說一邊反應到,可能是除草機的噪音干擾到了它。彼得森跟我說,“馬和我們人類不一樣,它的腦子只能思考一個問題,你需要把它們的注意力永遠集中在你身上,而不是其它的噪音身上。當拉拉把耳朵轉向別處的時候,你要收緊韁繩,收回它的注意力。同樣你要對它說話,讓它知道你拉韁繩的原因與聲音有關,要它只注意你的聲音?!蔽野凑毡说蒙恼f法去做,一邊拉韁繩一邊對拉拉說:“悠著點,妞兒?!蔽艺f中文的時候,它反應不是很大,可能因為它是一匹美國馬。我改說英文,拉拉的耳朵才漸漸停止了轉動,我也不像先前那樣緊張了,再輕輕磕它肚子它果真又跑了起來。就這樣,我跟彼得森學會了騎馬。更重要的是,我感受到了一個美國牛仔對馬的尊重與熱愛,他完全是把它們當作人類,當作朋友一樣來交流的。盡管老彼得森反對養(yǎng)馬、跑馬是貴族的運動,但他對馬的一往情深在我看來是非常高貴的情感。 當我即將離開彼得森的莊園時,我看到他在原野上和拉拉親密交談。他這樣一個沉默的騎手,此刻在一種靈性的催動下,能否卸下心靈上的重荷?他在對拉拉訴說自己的心事嗎?我聽見他的聲音在風中回蕩:“好樣的我的姑娘,好樣的?!蔽业鸟R術有了進步后,開始和彼得森的朋友們沿著山谷和山澗騎馬探險。每次面對馬兒,我都會像彼得森當時教我的那樣,和它們對話,當它們跑得滿身大汗的時候,我撫摸它們的脖子,深深地感激它們忠實的付出。其實馬非常明白我們人類在說些什么、做些什么和要些什么,它們有它們自己的理解和表達方式。我在美國終于明白了張承志小說里的那句話:靈性是確實存在的。這靈性沒有聲音,卻帶著似乎命定的音樂感,包括低緩的節(jié)奏、生活般周而復始的旋律以及或綠或藍的色彩。 文/王蕤 Annie Wang 圖/Helena Lope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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