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國與馬朝夕相處的日子

好像注定此生與馬有緣，來到德國不久就在馬年得子，巧的是德國老公居然也屬馬！而老公最大的愛好是育馬、養(yǎng)馬、騎馬和玩古典馬車。四萬多平米的馬場，十幾匹漢諾威溫血寶馬時而奔騰跳躍，時而悠閑食草，藍天白云下，一幅魅力無窮的鄉(xiāng)野畫卷，而我的生活從此基本上就是與馬朝夕相處。

跟老公相識不久時，正是復活節(jié)前夕，一匹小馬駒誕生了。老公很貼心地請我給小馬駒取個中國名字。因為小馬駒的父系名字均以 Q 字打頭，小馬駒是一匹漂亮的雌性舞步馬，故此得名“倩影”。此后每年這個時節(jié)家里都會添一兩匹小馬駒，為小馬駒命名也就成了我們生活里的一大樂趣。

家里的馬駒都是老公根據(jù)多年的經(jīng)驗和國家馬種中心提供的名馬名錄，為家里的母馬配種所得的“名門之后”，每匹馬的“身份證”上，都標注著上溯四代的背景資料，而在種馬基地的檔案資料里則可追溯到 150 年前、祖上 20 代。

如今在德國，為了馬匹的優(yōu)生優(yōu)育，小馬駒均由人工控制在春天出生，哺乳期在溫暖的天氣里度過，馬駒心情好，身體壯。家里的兩匹專門負責生育的母馬（舞步和障礙馬各一）每年交替做母親，獸醫(yī)給母馬做過幾次身體檢查之后，就帶著我們選購好的名馬精子，上門給母馬人工授精。馬跟人一樣，也是十月懷胎，而小馬駒降生基本上無須助產(chǎn)。去年的小“旋風”降生時，我們大人恰巧都不在家，只有我那 12 歲的兒子在旁邊用電話向匆匆趕回的老公全程實況報道。今年出生的小“黑王”竟然在全無前兆的情況下，自己就臥在馬棚里了！

“這是一匹不同尋常的小公馬！”我老公興奮地把香檳帶到馬棚里跟我干杯，明顯的“重男輕女”嘛！“倩影”和“旋風”出生時就沒有這個待遇。我當然也知道個中緣由：出色的公馬將來都有入選“國家公務員”成為種馬的機會，這就好比買獎券，已經(jīng)有了中大獎的幾率??！ 

 

小馬駒半歲左右就得離開母馬，被送去“幼兒園”跟同齡的小馬們一起過集體生活了。我本以為母馬和馬駒都會傷心，可是老公說，馬是群居動物，只要有同伴兒在，他們很快就會忘記母親，母馬們也會因為擺脫了總來嘬奶頭的小馬駒而感到輕松。母馬對剛出生的小馬駒真是舐犢情深，誰敢碰一下她的孩子，她就奮不顧身地上前跟你拼命，可是孩子離開一年之后她就再也不認識它們，她們的記憶里只有在身邊的“老幺”。小馬駒離開使母馬身體上輕松之后，她們真的就沒有一點兒難過嗎？那個“很快”有多快？我很慶幸自己不是馬，遙望在草地上與“后宮老姐妹們”一起貌似無所謂地悠閑吃著草的母馬，想起最初送女兒和兒子上幼兒園的情景，不由得替她們心酸。

我們家里除了兩匹輪流生育的母馬和孩子們練習騎術用的乖巧溫和的老馬，還有一些自家有馬沒棚的客居馬。那些比較出色的比賽用馬和小馬駒們都被送到附近一個叫“黑莊”的馬場寄宿培訓。在那里，馬匹根據(jù)年齡、性別和比賽項目分組生活并接受培訓。我們常常去那里看望小馬們，并旁聽成年馬（三、四歲以上）的培訓課程。每次一到“黑莊”我們就直奔“幼兒園”，小馬們成長速度驚人，幾周不見就快認不出了。老公說，小馬駒一個多月大的時候身上就被烙上一個印記——“H”（漢諾威溫血馬）和號碼，不怕認不出，也不怕丟。而他則根本不需要這些標志就可以輕松地從馬群里找到我們自家的馬駒。

最幸福的馬駒是在兩三歲的“中班”，它們在夏季都會被放養(yǎng)在寬闊美麗、草肥水清的威悉河畔，因為還沒有“功課”，每日的生活就是跟小伙伴兒們盡情奔跑、撒歡，當然也像所有的成年馬兒一樣，一天里有 16 個小時都在咀嚼吃草。因為馬的胃很小，食物很快就被消化掉了，他們必須不停地吃。

 

懂行的人都知道，全世界的馬是歐洲的最好；歐洲的馬是德國的最好；德國的馬是漢諾威溫血馬最好。溫血馬不像冷血馬那樣蠻勁兒大、能出苦力拉車干農(nóng)活，也不似熱血馬那樣能猛沖快跑，適合速度賽的賭馬活動。溫血馬不僅外形矯健帥氣，而且聰明伶俐、善于學習，其中障礙賽馬騰跳姿勢優(yōu)美靈活；宮廷舞步馬則通人性一般，隨著音樂節(jié)奏和主人的指令翩翩起舞。這不僅要求騎手騎術高超，騎手與駿馬的強大的學習能力和與騎手的默契配合也極為重要。我家地處下薩克森州，正是漢諾威溫血寶馬的故鄉(xiāng)。

我家小馬駒們上“幼兒園”后，就過上了集體生活，3-4歲就開始接受正規(guī)嚴格的訓練。如今成績最好的宮廷舞步“世界王子”（Weltprinz），今年 10 歲（馬的平均壽命是 27、8 歲），已經(jīng)學會奧林匹克比賽最高難度的全套動作，屬“大學畢業(yè)”水平且獲獎無數(shù)，身價超過25 萬歐元；第二號“種子選手”Vito Leone（與電影《教父》男主角同名），是一匹 7 歲的障礙賽馬，兩年前在小型馬術比賽中初試鋒芒，被眾多行家看好，作為下一個重點培養(yǎng)對象，已經(jīng)上“重點高中”了！

馬跟人一樣，名字非常重要。我家每年一個馬駒，會出“世界王子”和“教父”，也有可能出“伽比”、“瑪雅小姐”等平庸之輩?！皩W歷”低的馬兒們，也會接受一些普通常規(guī)訓練，主要供馬術學校、俱樂部等給初學者或者自家大人、孩子學習騎術或者散散步啥的。據(jù)我觀察，在大賽中奪冠的馬的名字大多不俗，一匹名叫“彼得潘”的馬駒就在拍賣會上賣了十幾萬歐！所以我覺得，給馬取名就像給孩子取名一樣，一定要大氣，您聽說過一個名叫“瓜果”或者“狗?！钡漠斏峡偨y(tǒng)或教授嗎？

人在德國上學，上到博士后也不用交學費，可是馬兒“上學”則可以說學費相當昂貴。因為送馬“上學”，不僅意味著深造，也意味著投資。從接受專業(yè)培訓開始，馬的主人就要根據(jù)馬的水平和培訓師的等級繳費。每匹馬的學費加食宿及保險等，每月支出 1000 歐元左右。但是，如果培養(yǎng)出一匹像我家“世界王子”那樣能在國際馬術比賽上獲獎的馬，那之前的投資就可以成倍回收了。所以老公常說，別人把錢存進銀行或買地產(chǎn)，我的錢就存在馬身上了；打網(wǎng)球是我的業(yè)余愛好（Hobby），養(yǎng)馬是我的“激情”（Leidenschaft）。但是我知道，那也是他的投資理財方式。

除了每月的學費，到處參加各種比賽，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老公自幼跟父親在自家農(nóng)莊養(yǎng)馬，有豐富的經(jīng)驗。但是騎馬只是他的業(yè)余愛好，家里的馬去參加專業(yè)比賽，都是請專業(yè)的騎師或者有參賽資格的女兒，通常就是參賽馬匹的訓練師。比賽通常都在周末，騎師和馬的護理員把馬拉去比賽，我和老公有時間就去觀戰(zhàn)助威。但是不管我們有沒有去現(xiàn)場，騎師和護理員報酬都是要付的。如果馬在比賽中得了獎，榮譽是馬主的，獎金和獎品則歸騎士。不過，只要是獲了獎，馬和騎士都會身價大增。記得有一次，老公舉著我家“世界王子”得的“頭花”說：“知道嗎？這匹馬因為這個花兒又貴了五萬歐！”

都說騎馬是“貴族運動”，也知道養(yǎng)馬是一種“零存整取”的高回報投資方式。很多人觀看馬術比賽，覺得是美的享受。只有業(yè)內(nèi)人士才知道，在馬術比賽中其實處處是“商機”！

買馬有很多渠道，其中之一就是在各種大大小小的馬術比賽場上。觀眾席上一個貌不驚人的看客，可能就是一位腰纏萬貫的買家；休息室或走廊過道里與你擦肩而過的，可能就是有名的政客或銀行家。我老公的馬曾經(jīng)賣到加拿大、美國、英國等世界各地，買主都不是等閑之輩。在名馬拍賣會上，各種驚艷就更是令人目不暇接，默默舉起手中競拍黃牌子的百萬富翁可能就坐在你旁邊的硬板凳上！當然，貴賓席上那些則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富豪大亨，或者他們的代理人，幾十萬甚至上百萬歐元的交易常常是通過電話成交。

以馬為媒，除了促進商貿(mào)經(jīng)濟，還真有“作媒”的功能。老公說：雖說騎馬在德國是比較普及的運動項目之一，但是能參加國際大賽的女騎手基本上都是名門千金，有雄厚的資金支持，無論相貌如何都會吸引不同階層帥哥的目光；而那些帥氣的男騎手則有很大的機會跟看臺上某位名門之后或富婆聯(lián)姻。所以，“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在大大小小的馬術賽場上，各種大大小小的“交易”也在你不知不覺中悄悄地進行著……

除了在賽場上建功立業(yè)的“王子”、“教父”們，普通的馬和雖然建功立業(yè)但是沒有舍得賣掉的馬都去哪里呢？

我家有兩個馬棚，一個住著已經(jīng)被騸過的公馬，一個住著幾匹年老色不衰、供自家和俱樂部的孩子們學習馬術的馬，以及兩匹育齡母馬（一匹障礙賽馬、一匹舞步馬）。全部都是我老公親手養(yǎng)大的漢諾威溫血馬，每匹馬都是血統(tǒng)高貴的名門之后。

德國的馬術賽季從每年四五月份開始，只要有時間，幾乎每個周末我們都去看馬術比賽。老公看比賽，不僅因為有俺家的頂尖級別選手在場，也是在為家里的母馬物色“成龍快婿”，或者說是給未來的小馬駒尋找榮耀的父親。往年都是從“國家公務員”的隊伍里尋找，不知為什么連續(xù)幾年都是母馬駒，去年老公破例用了私人馬種公司的“精子”，誕下了一匹小公馬 Dark King，樂得老公把香檳帶到馬棚里慶祝。

母馬臨盆前幾日，老公做了特別的部署：把一匹仍威猛不俗的騸馬調(diào)到母馬“宿舍”。一方面促進名叫“菊花”的母馬發(fā)情，有益于幾日后的人工授精；另一方面讓即將臨盆的“世界仙子”盡快誕下馬駒，因為在自然界里，環(huán)境出現(xiàn)任何變化和不安因素，都會促使母馬決定先產(chǎn)下小馬再說其它。老公的戰(zhàn)略果然有效，母馬在尚無乳汁滲出的前兆下，小馬駒就已經(jīng)赫然臥在馬棚里了！而那匹發(fā)情的“菊花”也在數(shù)周后成功受孕。

小馬駒兩個多月的時候，老公請獸醫(yī)來家里為“世界仙子”做了身體檢查，確定一切正常之后，再次人工授孕，于是，今年我家草原上已經(jīng)有了一公一母兩匹漂亮的小馬駒！而且老公決定這兩匹一直養(yǎng)到一歲，在他們“青春期”之前再送去“上學”。

都說騎馬是一項高大上的貴族運動，而在德國，貴族運動的意義在于精神，而不在價格。馬術運動在德國相當普及，八千多萬人口的德國，馬術俱樂部正式注冊成員就有七十多萬。我們住的千人小村，三分之一的人都是馬術俱樂部成員。馬術俱樂部成員只要每年交幾百歐元會費，之后騎馬按次收費（10-50 歐元不等，根據(jù)水平和服務而定；也有包月付費的更便宜），普通家庭都能承擔，如果家庭困難，則可向政府申請補助或者持證明適當減免費用。不過，俱樂部成員不分高低貴賤，都要承擔俱樂部的翻修、清潔和馬術比賽活動的服務等工作，有最低工時規(guī)定，如果不能在規(guī)定時間（一年內(nèi)）做滿這些工時，就要按每小時 10-30 歐元交錢給俱樂部，也可以在本俱樂部舉辦賽事的時候烤蛋糕、做沙拉捐贈出來，每個蛋糕抵一個小時。我老公作為馬術協(xié)會的財政大臣，除了作為俱樂部贊助商在騎術大廳做我們家族企業(yè)的商業(yè)廣告，捐贈一些馬匹、馬具以及自家馬棚的單間，在一些馬術賽事上為獲獎者捐贈獎金或獎品外，還在每次活動上親力親為義務勞動。再一問，俱樂部馬術比賽上那些忙碌的義務勞動者，很多也都是事業(yè)有成的企業(yè)家和大公司白領。

從事馬術運動的孩子和大人們，騎馬之前都很樂意親自為馬清潔，刷馬、剔蹄、上鞍、拴轡，事必躬親。之后還要卸鞍除轡、清理馬棚。就算大富大貴人家的孩子，這些臟活兒累活兒可以雇人來做，但作為課程也是不能免修的。最重要的是，馬術運動需要人和馬之間的默契配合，這些日常的清潔也是與馬兒建立感情和信任的重要方式。

所以，在德國是否騎馬，決定因素不是錢，而是興趣。很多孩子從小就跟馬一起長大，恨不得在馬棚里睡覺。有的孩子很小就有了自己的馬，沒有馬棚的就把馬寄宿到馬場。所以，我家馬場里也有一些寄宿的“客馬”。每月交幾百歐元，馬的吃住全包，馬主還可以隨時免費使用室內(nèi)室外的騎馬場地。

在德國與馬朝夕相處的生活，讓我這個在北京皇城邊上長大的城市女人，完全徹底地變成了德國的村婦。享受田園生活的同時，也愛上了騎馬運動，成了馬上俱樂部的一員。女兒和兒子都是從小就迷上騎馬，兒子甚至參加了馬背體操隊！女兒十幾歲時就利用假期在朋友的馬場打工換取免費騎馬的機會，如今幾乎每天都在我們自己的馬場騎一會兒馬，更是醉心于中德之間馬術文化交流及經(jīng)貿(mào)聯(lián)絡工作。

看過很多催人淚下的“人馬情未了”的電影，過著與馬朝夕相處的日子。我每天都驚訝于馬兒優(yōu)雅的體型、體態(tài)，它們只吃些草料和谷物，卻長出那么結實漂亮的肌肉；它們的眼睛那么漂亮，目光那么溫柔，它們好像能聽懂我們的話，理解我們的情感。老公說，馬的年齡每一歲相當于人類的三歲，如果沒有意外，馬的壽命可以到25-30歲。

馬自古就是人類的朋友，和平年代勞作耕耘、馱運奔跑；戰(zhàn)爭時沖鋒陷陣；色相好、聰明的，“求學”、競技、奪冠；品種差、“學歷低”、沒身價的，拉車馱物、賣苦力，弄不好還可能成為人類“盤中餐”。我常常好奇，我家這些馬最終都會去哪兒呢？

老公說，馬跟所有的群居動物一樣，沒有自然死亡一說。自然界里的野馬，年老體弱時都會主動舍身去喂食那些覬覦馬群的兇猛動物，以保全后代生命的延續(xù)；而那些家馬生命盡頭將至時，主人就得幫它們盡量沒有痛苦地了結。請獸醫(yī)給馬打過所謂“安樂死”針之后，馬還得非常痛苦地掙扎兩個多小時。所以，最好的“安樂死”竟然是馬主人“溫柔”地接近老馬，使其放松警惕，專業(yè)屠夫迅速地用釘搶射中馬頭正中的死穴，巨大的馬身即刻轟然倒地，完全沒有痛苦。我聽了這些胃痙攣了很久，對那些些朝夕相處的生靈油然而生深深的敬意。

一次在朋友家參加聚會，看到人們都在參觀他家新建的兩間寬敞舒適的馬棚，原來那是專門為兩匹屢建戰(zhàn)功、獲獎無數(shù)的老馬建的“養(yǎng)老院”，因為是跟孩子們一起長大有特殊感情，所以一直不舍得賣，更不舍得送到屠宰場與普通肉馬為伍。它們將在這“奢華”的馬棚里度過生命最后的一段日子。這也算是馬兒們最好的善終了吧？我深信，通往天堂的路上也有馬。